儒家在主观上不是伪善的,这个要肯定,因为儒家最重要的就是诚与天道,讲诚,“诚者,天之道也;诚之者,人之道也。”当人达到了“诚”这样一个层次,那么人就跟天道合一了。所以诚与天道应该是儒家的两个基本概念,当然还有别的,如仁义礼智信。但最根本的从本体论上来说就是诚,诚就是天道,天道无欺,天道不会欺骗,天道虽然不说什么,但是天道是最真实的。人只要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私心杂念,就可以跟天道合一。这是儒家的一个最根本的理论上的基点,哲学上的基点。《大学》里面讲所谓“止于至善”,极尽天理,而无一毫人欲自私,没有一点人欲,这就是至善,至高的善了,如何能极尽天理?就是要诚,正心诚意。儒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,对人的态度也好,对事业也好,对人生也好,都要诚。但是恰好在这个里面隐含着一个自欺的陷阱,就是说当儒家讲这个诚的时候,它有没有一条标准来区别诚和不诚?就是一个人说自己诚了,说自己已经跟天道合一了,谁来检验?自己有没有这个标准?不用说别人,别人当然人心叵测,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?我自己有没有一个标准?唯一的标准就是自我感觉,自我感觉良好,那么我就是诚了。有没有其他标准?没有。所以孔子很早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毛病,孔子在《论语》里面就讲“乡愿,德之贼也。”就是批评乡愿之徒,乡愿之徒就是指那些好好先生,在乡里、邻里关系都处得很好,给人一点小恩小惠,好像也为大家办事,能够博得大家的好感,但是他是另有所图的,他有另一种目的。这种人其实是自私的,但是他表现出好像大公无私。
孟子后来讲乡愿怎么解决的问题。一个人做好事,说他是乡愿还是真诚地做好事?这是要问他自己内心的,而且仅问他自己内心还不行,因为他自己可能也会误解自己,他自我感觉非常好,如感到自己是一个非常好的人,是一个君子,是一个圣人,但这却很难说他就不会干出滔天的坏事来。后来孟子就讲有一个办法,就是返经,回到经典,读圣贤书,尽量地揣摩那些圣贤书,就可以有一个标准,就可以衡量内心是乡愿还是真正的诚。但事实是返经也没用,因为经是靠你去读的,你如果怀着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去读,你会觉得他们所说的自己都做到了。如果你怀着一种忏悔的心态去读,你可能觉得那些我都没有做到。因为这完全靠自我感觉。
所以我觉得儒家理论一个很重要的缺限就在于,当他讲诚与天道的时候,他是诉诸于人的情感,就是人的自我感觉良好,而这是没有标准的,没有标准怎么办呢?儒家想出来的办法,一个是返经,类似于我们今天讲的加强教育、加强学习。但加强学习能使人摆脱乡愿、摆脱伪善吗?不能,恰恰相反,是增加了伪善。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诛心之论,就是王阳明所讲的破心中贼。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。我们“文革”的时候讲的“灵魂深处闹革命”,“狠斗私字一闪念”,私字一闪念你要把他抓住,要把他拿出来供大家批判。“文革”就是这样搞的,大家都把日记交出来,你曾经喜欢某某人要公布出来,你对某某人有不好的想法也要公布出来,你的书信都要检查,都要向党组织交心,这是传统的一套诛心之论。根据一个人的动机进行判断,而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或者不好的事。它主要是追究你做事的动机,做事的动机能追溯到的吗?动机在自己内心,甚至连自己都可能不知道。有很多真诚老实的人在反省自己的时候,挖出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,他这么好的一个人会那样想吗?其实他自己拼命地挖自己,拼命要把自己往坏的方面去想,为了什么呢?为了过关嘛。
所以儒家的诛心之论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,把全国人民的心都摆正了,国家当然好办了。如果人人都有一颗纯洁的心,经过洗礼,毛泽东也是这样的想法,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,跟传统的一切彻底决裂,每个人都是大公无私,那么这个国家就好办了。但是没想到,诛心恰好使人心更向内收缩。因为自欺是人不可避免的,你要诛我的心,我没办法,不诛心就过不了关,过不了关就会受到肉体的惩罚。比如要减工资,开除公职,下放,所以触及灵魂其实是触及肉体,靠触及肉体来触及灵魂,但灵魂实际上还是触及不到。我为了避免下放,所以我违心地写了个检讨,我真正的内心躲到更深层次去了,人心是一个深渊嘛。所以诛心的结果是造成全国人更大的伪善。可见,诛心也好,返经也好,都没有办法处理人们的这种伪善的问题。
所以儒家写在字面上的东西往往都是非常好的,仁义道德这一套东西。但是想想看,用什么东西来达到这样一个目的呢?会发现里面有很大的陷阱。他不承认人心是可以无限深入的,而认为人心是有底的,这个底就在于赤诚,我把所有衣服都脱光了,再不能脱了吧?这就叫赤诚,赤条条来去无牵挂,我全部都交了,我日记也交了,书信也交了,没有任何隐私了,这总算是赤诚了吧?这是底,但是底下还有底,你把所有的东西都交了,你的心还在,不能交心,你把心挖出来那也不是你的心。“文革”的时候,那些人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,挖出来那也不是你的心,你的心在你脑子里头。这是没办法的。
所以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,并不是西方人都不伪善,西方人也伪善,基督教也很伪善,但是他们承认伪善,承认人性本恶,人性的原罪就在于伪善,所以推出人必须要忏悔。如果没有这个的话,你说人性本善,我只要想一个办法做到人性本善就可以不用忏悔了,干什么事情都是合乎天理、天道的,我可以代天立言、替天行道,杀人也好,放火也好,都是替天行道。像《水浒》里面,替天行道,无恶不作,他们觉得自己很坦然,没有私心,天道自有,自在人心。但真是那样吗?
不是说儒家有意要伪善,而是认为伪善是儒家摆脱不了的陷阱,而儒家又不承认这个陷阱,这就是儒家的伪善。我称之为儒家的结构性伪善。当然不可否认,有一些儒家是有意伪善的,伪君子那也大有人在,但是也有一些正义之士、仁人志士,确实没有想到任何伪善,但确实是一种结构性的伪善,他没有办法,因为人性结构就是这样的。